望門投止思張儉 忍死須臾待杜根
我自橫刀向天笑 去留肝膽兩崑崙
◎陳清白 律師
6月6日,高雄人投票罷免了市長韓國瑜。6月12日,韓市長依法解職,無官一身輕。臨別前夕,韓市長夸夸其談,對著到場送別的群眾說出:「我自橫刀向天笑,去留肝膽兩崑崙。」的驚人之語。
這兩句話,旋即在當晚電視的政論節目上引起討論,許多人都在揣測,他說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?
故事回到清朝。
話說光緒12年(西元1886年),皇帝載湉親政,形式上,他從慈禧太后的手裡,接下了一個不堪聞問的爛攤子,但實際大權,仍掌握在慈禧的手裡。
慈禧太后統治下的清王朝,昏庸腐敗。外則喪權辱國,割地賠款,一籌莫展。內則經濟蕭條、民變不止,社會動盪不安。而唯一不變的是,她個人的享受,依然奢侈糜費。例如:為了慈禧60大壽,朝廷上下,耗盡國力,甚至不惜動用海軍經費,大修頤和園,籌辦從城內西直門到頤和園,五步一景,所謂的「萬壽景點」。慈禧的一頓飯,要擺一百多道菜,金銀餐具重一萬五千八百多兩,真是道道地地的「食前方丈」、「鐘鼓饌玉」。她為了做壽準備的衣裳,共訂製135套,花費白銀三萬八千多兩。如此窮奢極欲、上行下效的結果,民生自然凋蔽,而吏治也更加敗壞。
然而,與此同時的日本,明治天皇下詔維新,全盤西化,從廢藩置縣、統一貨幣、統一關卡、獎勵發展工商等,全面向資本主義社會邁進。除此之外,更積極對外擴張,侵略他國領土,因此才有後來甲午戰爭的發生。其中有個小故事,聽起來實在叫人難過。據說,日本的皇太后,為了充實軍備,不惜捐出個人積蓄,作為整軍經武的軍費。而中國的皇太后,卻為了個人享受,挪用北洋海軍軍費,修建頤和園。兩相比較之下,甲午戰爭,不須交戰,勝負已定。
甲午戰敗,中日簽訂馬關條約共11項,主要內容為:割讓遼東半島、台灣、澎湖。賠償軍費二萬萬兩。開沙市、重慶、蘇州、杭州為商埠,日船可在各埠間航行,日商可在各埠設立工廠。日軍暫駐威海衛。等等。
說到這裡,有件事,不吐不快,那就是:二次大戰,日本戰敗,1952年2月,日本派代表到台灣會談。談判中,台灣方面主張根據舊金山和約的精神,應取得日本的勞務補償,但日本代表反對,結果台灣方面並未堅持,以致於台灣和日本簽訂的「和約」議定書第一項乙款竟載明:「為對日本表示寬大與友好之意起見,中華民國自動放棄舊金山和約第14條甲項第二款日本國所應供應之服務之利益。」形同放棄任何的戰爭賠償。此舉,相較於東南亞國家,日本從1955年開始的21年裡,共向東南亞各國賠償了16億美元。包括菲律賓5.5億、緬甸3.4億、印尼2.33億、越南3.9億。之後東南亞國家和南韓仍陸續向日本索賠,最後也都得到應有的補償。惟獨中華民國,血戰八年,犧牲無數,最後竟然連一毛錢都拿不到。莫怪乎當時有位國策顧問,指著外交部長葉公超的鼻子破口大罵:「你只知道辦喪事,家裡死了多少人,你知道嗎?」
為什麼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呢?原來,那時的蔣介石總統,怕日本倒向中共,急於和日本謀和,才不得不「寬大處理」。但中國人在抗戰期間所遭受的占領、殺戮、顛沛流離等苦難,就這樣打落牙齒和著血,無聲無息的吞下肚了。這種喪權辱國的決策,放在企業的經理人來看,就是背信,放在國家的領導人來看,就是誤國。追究起來,關到「頭毛生虱母」都不為過。但我們不但從未追究責任,反而還在教科書裡歌功頌德,美其名為「以德報怨」、「寬大為懷」,我想天底下最不公不義的事,莫此為甚。
話題回到前頭。
甲午戰敗後,年輕的光緒皇帝體悟到非變法維新,不足以救亡圖存,因此,聽從康有為的建議,進用了一批有著滿腹淑世理想的年輕人,這其中,包括梁啟超、譚嗣同、劉光第、楊銳、林旭、楊深秀、康廣仁等。
從光緒24年6月11日到9月21日,103天裡,光緒皇帝共下了一百一十多道上諭,主要內容為:文化、教育和思想方面,宣佈:廢八股、改革科舉制度,開設經濟特科,設立京師大學堂。各省書院一律改中、西兼授。各地籌辦鐵路、礦務、農務、醫科等專門學堂。派人出國留學,獎勵發明創作,鼓勵辦報等等。財政經濟方面,宣佈:改革財政、修鐵路、開礦產、辦郵局、撤驛站。軍事、政治方面,宣佈:精練海陸軍、改習洋槍洋砲、增設水軍學堂等等。改革範圍之大,為歷代所罕見。
然而這一切,不但違背了后黨的利益,也招來守舊勢力的反撲。這時,祕密消息傳來,皇太后和一幫老臣,打算在十月皇上陪太后到天津閱兵時,一舉廢掉皇上,逮捕維新黨員。
事情到了這個地步,維新黨緊急開會做了決定:要設法保護皇上。最終,譚嗣同自告奮勇,前去會見握有新建陸軍兵權的首腦袁世凱,勸他勤王。因為他覺得袁世凱比較開明,在他辦強學會時,袁就支助過他。而且皇上也不次召見,表示要重用他。如果袁世凱願意站在皇帝這一邊,整個情勢就會大大改觀,雖然這個想法不無風險,但值得一試。
譚嗣同登門求見,袁世凱對這位朝廷新貴極盡禮遇。但袁是個老狐狸,口蜜腹劍,對於譚嗣同所提的:一、殺掉榮祿。二、包圍頤和園,軟禁皇太后。兩項計劃,第二天清早,就從榮祿的嘴裡傳到頤和園慈禧太后的耳中。
9月20日,康有為逃離北京,9月21日,慈禧太后三度臨朝訓政,103天的變法維新,正式告終。9月23日,光緒皇帝被囚禁在宮苑南海的湖心小島—瀛台裡。
整個北京城風聲鶴唳,但譚嗣同連逃都不想逃。首先是,日本駐北京的公使林權助,派人通知譚嗣同,要掩護他偷渡日本。其次是,革命黨的黃興也派人送來一封信,說已派了四名黨員來北京要接他南下。黃興的信,原文如下:
復生我兄:
不見故人久矣!然故人高風動態,弟等有專人伺報,時在念中。想我兄不以為怪也。
茲由同志四位,前來迎 兄南下,盼 兄盱衡大局,勿為無謂之犧牲。孟子有言:「可以死,可以無死,死,傷勇。」我 兄大勇,弟等如望雲山;我 兄大材,弟等如望雲霓。事迫矣!亟盼即時啟程,另開戰場,共襄盛舉。輕重之間,以我 兄明達,無復多陳。總之我 兄生還,即弟等之脫死也。生死交情,乞納我言。即頌
大安
弟黃軫手啟
然而,譚嗣同死意堅決,他認為各國變法沒有不流血的,他願意用他的血,來振奮民心,喚醒國人。而更深一層的含意則是:他要用死來證明,和平改良的路是行不通的,只有革命,才能改變國家未來的命運。
最終,譚嗣同求仁得仁,和劉光第、楊銳、林旭、楊深秀、康廣仁等所謂的「戊戌六君子」一同慷慨赴義。這件事,就是史稱的戊戌政變,也叫百日維新。據看守他們的老獄卒說,譚在獄中,瀟灑自若,整天繞行室中,拾地上的煤渣在粉牆上寫字,獄卒問他寫什麼,他笑道:「作詩而已。」可惜,這位老獄卒不識字,無法記錄,因此只留下文前的這首七絕:「望門投止思張儉,忍死須臾待杜根。我自橫刀向天笑,去留肝膽兩崑崙。」
詩的第一句,是寫東漢靈帝建寧二年黨錮之禍時,張儉被宦官侯覽的爪牙朱並檢舉,誣他結黨營私,企圖危害國家,而張儉正是他們的領袖。為此,靈帝下令逮捕。張儉為躲避緝捕,展開逃亡。由於他人品高尚,德行出眾,許多人都寧願冒著被牽連的危險而收容他。也因此害得大家因窩藏欽犯的罪名,而被政府誅殺究辦。譚嗣同用這個典,無非表示,不願意連累別人,所以不想逃走。第二句,寫的是東漢安帝建光元年,鄧太后主持朝政,杜根官拜郎中,他與同朝的一位郎官共同上書,說安帝已經長大成人,勸太后應該歸政,沒想到因此觸怒「鳳顏」。其下場是,太后命人將兩人裝進白絹縫製的布袋裡,在殿上當場打死,幸虧行刑的人手下留情,暗中動了手腳,杜根才能逃過一劫。但鄧太后心狠手辣,怕杖刑時有人放水,還特地派人查驗屍體。所幸,杜根機智,裝死應對。過了三天,直到受傷的眼窩長了蛆蟲,才得以逃走。此後,他躲到宜城山中,在一家酒舖當了15年的傭工。
譚嗣同用這個典,意思是,他忍死一時,是有目的,無非是期待慈禧太后有一天能歸政給皇帝。第三句,「我自橫刀向天笑」,是寫他視死如歸,從容就義的氣魄。而最後一句,也是最令人費解的一句:「去留肝膽兩崑崙」,究竟指的是什麼?
有人說,「兩崑崙」是指跑掉的康有為和梁啟超。有人說,是指他的結義兄弟「大刀王五」王正誼,和「通臂猿」胡七。有人說,指的可能是他家的僕人胡理臣和羅升。這兩人,一個去湖北向他的父親報喪,一個留在北京料理後事,自始至終,都對譚家忠心耿耿,所以詩裡才有「去留」兩字。
有人說,去是指逃走的人,也許是康有為,也許是梁啟超,也可能是俠客大刀王五。而留的是指自己,就像春秋時期晉國趙氏孤兒故事裡的公孫杵臼和程嬰。當年公孫杵臼對程嬰說:「撫養孤兒長大成人和一死了之,那個比較難?」程嬰說:「死比較容易,撫養孤兒長大成人比較難!」於是公孫杵臼說:「趙家待你不薄,你就勉強承擔難的那部分,而容易的就交給我吧!由我先去死。」我想,這句詩如果朝這個方向解釋,應該會比較貼切吧!
有句話說:「詩詞之美,在於使人一頭霧水。」詩裡「肝膽相照兩崑崙」究係何指?譚嗣同只要講個大白話就好了,省得大家猜來猜去猜了一百多年。但也許就是這樣含混不清,隱晦不明,才使人有更多揣摩和想像的空間。
我相信,韓國瑜引用這兩句詩,只是他故作慷慨又習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一時之舉。對於詩裡的典故和涵意,甚至譚嗣同的殉道精神,他是不甚了了的。否則,一個因市長做得不好而被罷免的人,甚至可以說,對於罷免都感到惶惶不可終日的人,怎能跟一個銳意改革,又不懼斧鉞加身的偉大烈士相提並論?